“博士，为什么要这样做？”青艾问道。
她拧开矿泉水瓶，因为一直行走的缘故，喉咙总是感到干渴。
所谓的“这样做”，是指把装有异界生物的金属笼放在手推车上，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。
从上午九点上班开始，知道现在临近正午，一直只是在大街上行走罢了。
异动博士似乎并不为干渴所困，看上去尚无倦意，皮肤也没有出汗。虽然已经是希尔维的夏天，仍然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的外套中。博士此时已经不像是雨林蟒蛇，而像是沙漠地带的蜥蜴了。平日时常显得慵懒困倦、时不时食欲爆发，今天却神情淡漠，沉默寡言。
不，这样的博士并没有让青艾感到陌生。
似乎不如说，博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对。
平时的博士，和现在的博士，都只不过是博士而已。并非异常。至于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这一点，倒是始终贯彻。青艾跟随博士工作后，也逐渐变得不会在意了，这就是所谓的氛围的作用吧。
但是，青艾并不习惯这样的博士。
“做什么？唔，如你所见。”博士开口回答了，口吻与平时相较没有什么变化，“是实验成功之后的实际运用阶段。”
“实验？是指之前在市立大学做过的嗅觉实验吗？”
异动博士点点头：“之前被苦一警官打断了，没能尽早证实我的猜测。昨天拜托芣苢继续进行，已经初步完成实验，而且达到了预期。”
“是说，嗅觉能力吗？”
“没错，”博士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，打了一个响指，然后又重新塞回去，“芣苢试过把布袋——好像没有告诉过你，那里面装着之前取出的百貌花粉末——把那样的布袋放在另一栋教学楼内，拟似树袋熊尽管行走速度缓慢，但芣苢抱着他前进，就姑且解决了体力不济的问题。拟似树袋熊能够很准确地判断布袋的位置，只要跟从转向，就能够发现目标物体。啊，对了，江鹭说这只应该是雄性呢。”
“原来是男孩子啊……”
“应该是个老爷爷。真可怜，一大把年纪了还被突然卷入其他世界。当然，也不能排除他是在这个世界中长大的可能性。不过他的口袋里装有异界谷物……”博士似乎陷入了快速的思考和复杂的计算中。
青艾低头看向那个在手推车上颠簸的老爷爷树袋熊。
被装在笼子里的拟似树袋熊抱着今天早上博士买给他的新鲜椰子，偶尔被往来人群发出的大声谈话和汽车的鸣笛声所惊吓，但仍然专注于自顾自玩耍。青艾没能看出任何与年龄相关的端倪，倒不如说那种神态只会让人联想到小孩。
然而无论如何，这种动物丝毫没有犬类的机敏，实在不能相信可以依赖他而找到什么……
“博士，”青艾突然反应过来，停下脚步，并且拉住博士的袖子，“等等，也就是说，我们是在寻找那种‘百貌花’——也就是说，是在寻找毒品吗？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博士也停下来。
“博士？”
连“你是在开玩笑吗？”之类的话都说不出来。因为肯定不是在开玩笑。
“是啊，是相当麻烦的工作吧，”博士抬头看了看鳞次栉比的大楼，从街道上抬头望去，天空仿佛只是城市的裂隙，是城市张开的犬牙交错的口，天空轨道上来回穿梭的电车就像透明迷宫中的蚂蚁，“因为嗅觉能力有限，在不密闭且风向合适的时候，也只能在两三栋房屋范围内闻嗅到气味。所以说，必须要把每一条道路都好好地走过来才行。为此我是设定过方案的。”
说着，博士把小型信息板从口袋内掏出来，举起放置到青艾的视线中。上面是一整张Sk市地图。以生命树为中心，用各种不同颜色勾画出了无数线条。
青艾看到自己位于北部平民区的家的位置是由红线标志的，左上角排布有圆点，红点背后写着“1号线路”。
确实，她们是在朝着北区走去。
“并不需要着急，每天花费四小时左右的时间，按照设计方案，差不多四个月时间，就足够逛遍整个城市了。如果运气好，说不定是半天内就能达成的轻松任务。但因为具体情况或许有变，完整的规划是在半年内完成。当然也不排除目标地点变动的可能，但那属于B方案的情况……总之，只要不放过任何一条小巷，总有一天会找的。至于可能的阻碍，比如说一级资源的高档公寓楼，我把这些安排在最后阶段。船到桥头自然直，到时候总会想到方法进入。如上，计划就是这样。”
“不，计划什么的……”
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啊。
且不谈行动力如何，一本正经制定出这样一套计划的人，简直是可怕。
“那种计划……真的没有问题吗？”
博士似乎是真的在思考。非常难得，青艾问出了一个异动博士需要花费时间组织语言才能回答的问题。
“问题，不可能没有。”博士说道。
原本就已高过常人的语速，这次更是出奇之快：“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方案——不，应当说，就算方案没有问题，执行时也会出现问题。所以，只是因为忽然觉得‘这个方案根本不行’而不去做的话，是无能的举动。而且，就像人类的生活、人类的历史一样，一切都是没有理由就先开始进行的，以后会发生什么、会变成什么样子，光是想要去预测是不够的，也是痴心妄想。生物是如何出现的？无机物竟然最终能够演变出生命体——可是，不就是这样做到了吗？如果没有做到，又损失了什么？我们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损失的？没有吧，对于区区的人类个体而言，根本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。”
“那、那个，不对……”
博士滔滔不绝：“然而，因为是凡人，现下会有以为自己想要做的事，也会有以为自己恋恋不舍的事。而达成心愿正是人类为了活下去所应当做的事情。权衡之后，不，权衡本身非常浪费时间，这一环节必须做到快速。决定如果下达，那么就去做，如果不行，那是做了以后才会需要的二度衡量。”
“博士……”突然表现得像个老师那样。似乎说出了非常了不起的话。
能够在大街上、行人间站定，侃侃而谈，实在是相当值得敬佩。而且那些话也的确不无道理。
不对。
博士的这种回答模式，莫非是在敷衍她吗？
讲出一堆道理，无论是对是错，实际上都不是青艾想要的答案。
博士似乎……出乎意料地狡猾？
博士看着她，似乎在等待着这场较量的发展，是结束还是继续。
和一条IQ很可能直逼爱因斯坦的肉食性蟒蛇对峙，并非易事。
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。
“比起那些，”终于，青艾选择不去回应博士的说教（或许是劝服？），而是鼓起勇气喊道，“我是博士雇佣的助理，对博士的安排，绝对没有任何意见。我也很愿意陪伴博士。但是，我还是非常想知道博士这样做的原因！”
青艾选手通过了试炼，成功晋级。
“原因吗？”
博士沉默了一会儿。
城市早晨的交通高峰期已经彻底过去，街道变得安静了。拟似树袋熊坚持不懈地用门牙啃削着椰子，发出吱嘎声。
博士猛地叹了一口气，伸手揉揉自己原本已经横七竖八未经梳理的头发：“小艾真是……看样子无法蒙混过关啊。”
“果然是想蒙混过关？”
不，虽然说自己也没有理由和立场指责博士的行为。
“像小蕊一样。”博士忽然笑了笑。
在那一瞬间，青艾在异动博士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情感。
是非常符合博士个性的、微漠但纯粹的情感。
混合着来自遥远之地的愉快，和源自身边的痛苦。那是回忆起从前的快乐时光之时，会流露的神情，但与此同时，这种神情也意味着，那些时光已经永不可得，无法追溯、捕获，甚至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豁口。
博士眯起眼睛了。于是那丝情感也瞬间融化于灰色的城市街道。
博士眯起眼睛的样子，又确实地带给青艾一种安心感。
“不过，我并没有胡言乱语，”博士正色道，“我从学生时代起，就是一个喜欢实施计划胜过制定计划的人。我不喜欢太过长久的思虑，或许是因为我不害怕失败，就算失败，我也绝不害怕面对结果。青艾也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吧？”
“诶？”突然被这样一问，青艾倒是茫然起来了。
要说人生中的比拼，感觉最为强烈的还是学生时代。因为青艾步入社会之后，只不过是在做着服务业工作、拿一份薪水罢了，也没有买房买车的计划，不急着结婚、不急着晋升，倒真是谈不上与何人有着怎样的竞争。
考试失利，会感到难过。对于博士的问题，青艾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答案，于是便这样回答了。
“考试吗？嗯，可以理解吧。”虽然博士这样回应，但看上去并不是十分在意。不，或许其实并不了解。异动博士，肯定是那种绝对不会为学业操心的特等生。
“不不不不——博士，你还是没有说清楚，”青艾回过神来，“我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？问得清楚一些，就是，我们为什么在找毒品？”
“哈哈，还是必须给出回答吗？”
“不要‘哈哈’笑啦，博士！”
“在大街上把‘找毒品’大声喊出来，小艾不怕被别人当做怪人？”
青艾一愣：“真没想到，事到如今居然被博士这样说……”
“小艾，‘百貌花’是一种异界植物。两年前我曾经接触过。那是一种被人类利用之后，会变得非常糟糕的东西。”博士微微睁开了眼睛，但是没有看向她，“但是很显然，除了我之外，并没有谁在乎这一点，不是吗？”
青艾反驳道：“那是因为，博士并没有告诉大家，那种东西的危害性。”
尽管博士也未曾向青艾说过，“百貌花”是什么东西。
青艾发觉，通过目前的谈话，她无法判断博士是否打算告诉她。
并且她也意识到，自己并未好好思考过，自己目前究竟有没有质问博士的资格。不，仔细一想，就知道自己受雇于人，不该如此态度强硬。但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是非常微妙的，她会“得寸进尺”，未尝不是博士的原因。
博士开口了，口吻不如以往那样决绝果断，眼睛也依然望向并不存在的某个焦点：“散布没有经过科学论证的结论，是造谣。况且，散播谣言或许很容易，但要让谣言真正能够动摇他人，却就不是那么容易。分析成分、进行实验，需要的时间远远超过四个月。在此之前贸然揭露新毒品，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？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这个社会用以维系公民权利的政治体系，这就涉及到了每个人……啊，下雨了。”
因为一直凝视着博士的眼睛，于是在博士说完“下雨”之后，便清晰地看到一颗细小的雨滴落在博士的睫毛上，紧接着融入了低垂下去的金色的瞳孔中。就像雨水融入大漠的砂砾间。
博士眨了眨眼睛，抬头看向落雨的天空。
这座锈城就是如此，总会突然开始哭泣。
“是啊，下雨了。”青艾小声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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